兩岸關係引言

劉必榮

 

東吳大學政治系教授劉必榮

 

破題

兩岸關係是一個變動的概念。由於國際情勢、國內政治權力板塊、以及兩岸的相對實力,都不斷在變動,因此本文所提出的一些想法,也只是現階段根據想作、應作、能作的種種限制,所整理出的一些思緒,都可能因內外情勢變動而有所修正。

兩岸關係現在在台灣社會,是一個敏感的話題。藍營沒有放棄統一的理想,但因為選舉的考量,而不敢公開提出統一的主張。最後統一變成只是一個選項。綠營沒有放棄獨立的理想,但也知道現階段根本不可能成功,所以雖然選舉時喊得震天嘎響,但信其可行者當也為數不多。最後同樣也只有把獨立變成一個選項。當「統一」與「獨立」都變成只是一個選項的時候,台灣就沒有了有力的中國問題(或台灣問題)論述。

一般百姓也是一樣,除非有特別強烈的政治傾向,否則在職場中,在學校裡,在弄不清楚對方政治顏色的時候,泰半都選擇避談政治,以免引起衝突。久而久之,兩岸關係變成埋在許多人心中的結,大家都知道重要,但都無法清楚理出頭緒。

這也使得關於兩岸關係的思考,變成真的只是在「管理」或「經營」(manage)現階段的雙邊關係。目的是讓它不要引爆或者失控。至於管理之後下一步該怎麼走,是該往歐盟方向引導,往邦聯方向引導,還是往獨立方向引導,在政策上完則完全看不出來。

我們今天的討論也是一樣。到底我們是要討論兩岸關係,還是中國問題或台灣問題的解決?中國問題或台灣問題的解決,是戰略層次;兩岸關係的處理,則只是戰術層次。層次不同,發言的高度自也不同。但就實務來講,戰術層次容易在藍綠之間找到交集,戰略層次卻只容易流於各說各話。這也是今天這場討論的兩難之處:要有交集還是沒交集?

不過為使討論完整,我們還是必須從戰略目標談起。

兩岸的分裂可以從兩個角度來定性:一是為什麼分裂?二是分裂以後,我們在這島上所努力的是什麼?第一個問題比較簡單,那就是甲午戰爭台灣被割讓之後的一連串歷史。雖然這裡面還有台灣地位是否未定的爭論,但所引起的漣漪終究不大。在這問題上纏鬥,格局也不夠開闊。第二個問題則涉及我們自我定位的問題:我們在台灣所努力的是什麼?藍營傳統的思維是,我們是在為中國人的前途找一條出路。

清朝末年以來,中國的有識之士都在努力為中國找一條出路,革命黨與保皇黨是如此,國民黨與共產黨也是如此。只是我們認為我們的方法與路線比他們好,我們也願意以台灣的成就,向全世界證明,中國人也是可以實行民主制度的。而既然兩岸在作的是兩種制度的競爭,所以問題的本質就不是台灣問題,而是整個中國的問題。過去「三民主義統一中國」、「政治學台北」的口號,就是這種思路的表現。

如今這些口號雖然消失了,但是為中國人找出路的想法並沒有變。只是在權力消長的情況下,藍營的目標變成在整個大中國的環境下,讓台灣扮演反對黨的角色督促中共改變。統一的口號消失(或在政策的優先順序上往後移),敦促中共改變成為主要目標。這些努力雖遭到中共極左勢力的反彈,發起「反精神污染」以抗拒「和平演變」,但「台灣的存在,可以敦促中共當局改變」,卻也逐漸在大陸內部引起相當程度的共鳴。

可是敦促中共改變後,下一步要作什麼?連戰擔任行政院長的後期,曾提出過一個口號:「邁向一個統一的中國」。這個口號其實不錯,但因為給人終極統一的感覺,怕引起反彈,而在曇花一現之後就消失了。其實,「邁向一個統一的中國」的提法,還真滿足了各方的需求:首先,「一個中國」滿足的中共的面子,但是既然要「邁向」,則也隱含承認分裂的現狀,如此亦滿足了台灣的需求。至於「邁向」的速度有多快,我們則可以設法控制。而整個「進行式」的提法,也跟汪道涵當年「中國統一是個進行式」個看法剛好契合。

但這提法也有不足之處,因為沒說明統一的中國是哪一種形式。中共的一國兩制我們不接受,但我們的對案卻沒有講清楚。李登輝提出的「七塊論」透露出一些邦聯構想的端倪。於是台灣的知識界也開始往邦聯方向思考,所謂「屋頂理論」,就是這一系列思考的產物。邦聯也好,美式聯邦也好,或陳水扁後來提出的歐盟模式也好,都為兩岸關係的最終發展提出一個想像的空間。

可是就算目標提出來了,我們還必須有作法。假設,我們國內有共識,邦聯是兩岸關係最後比較好的解決方式,那我們所有的政策方向,就應該往「塑造一個讓邦聯得以出現的有利環境」去努力。外交、國防、經濟等部門都應該思考:如何營造一個有利的國際環境,讓邦聯得以實現?如何引進第三者,為兩岸和談作見證?如何在國防建軍上,滿足台灣最大的安全需求,讓我在無後顧之憂的情況下,敢於和大陸談判?如何在經濟上佈局,迎接邦聯出現之後的新情勢?在這段過程中,台灣一定要將自己利益與國際利益緊密結合,以增加自己力量。這不是要將「台灣問題國際化」,而是讓「台灣國際化」,這樣才能在眾多加持下,結合國際力量與中共互動。

可惜政府過去都沒有這樣做。足以讓我與國際利益結合的亞太營運中心,成為明日黃花。邦聯、歐盟云云,都只成了學者的一廂情願。政府放棄帶領人民的努力,兩岸關係淪為「不獨、不統、不武」的消極踏步。

可是大陸的發展卻沒有原地踏步,這使得兩岸實力的消長,也像太極圖一樣,優勢從我們這裡轉到海峽對岸。這也造成兩岸關係的轉化(transformation)。學者談到國際衝突解決的時候,談到衝突究竟是被暫時壓抑下來(conflict settlement),還是真的找出新的方法,把餅作大,讓大家在滿足需求下解決衝突(conflict resolution),還是衝突發生轉化的質變。

轉化分成五個形式:一是背景轉化。衝突是鑲嵌在社會、區域、與國際背景之中的。一旦背景改變(比如冷戰結束),衝突就可能轉化,消失或發生質變。二是結構轉化。這指的是社會、經濟與國家結構。三是參與者的轉化。新的執政者上台、新的國家介入參與等皆屬之。四是議題轉化,比如有新的議題出現,或新的議題被掛鉤進來交換,或大家決定將議題脫鉤,個別解決,這都會影響到衝突的發展。最後是個人與團體的轉化。比如人們對事情的觀點改變,還是意願改變等等,也一樣影響衝突的強度與方向。

把這幾個形式的轉化攤開來看,我們發現兩岸關係幾乎都面臨這些轉化:冷戰結束、東協加一等,是背景轉化,中國大陸的經濟發展與和平崛起,是結構轉化。馬英九上台,兩岸關係回春是參與者轉化。兩岸互動頻繁,經濟議題升溫,是議題轉化。全新的情勢,也帶動人們看事情的角度改變、解決衝突意願的改變。這是人與團體的轉化。十年前台灣人或許排斥被派駐大陸,十年後,派駐大陸變成應徵工作的基本條件,就是最明顯的例子。

這五個轉化,帶來兩岸關係的質變。但轉化的幅度與速度,卻可能非我主觀所能控制。所以愈是這個時候,我們愈需要及早提出有關大陸政策的完整論述。這個論述必須給台灣帶來前景,也必須保障台灣的基本利益。但這卻絕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

不容易的原因是自信心與實力的流失。台灣要想的是,我們現在還有能力,將兩岸關係導引到我所想要的方向嗎?我能夠以我想要的方式與速度統一嗎?或這樣講,我能延緩被統一的速度嗎?如本文一開始所述,兩岸關係處在一個不斷變動的環境下。論述與思維也必須不斷調整。如果我有實力與信心,所提出來的論述自然不同。但是我沒有。我需要爭取更多的時間,增進我的實力,然後提出新的兩岸關係論述,並在國內爭取支持。而爭取更多時間,就回到本題討論的第二個層次,戰術層次:如何管理兩岸關係。

要管理好兩岸關係,我們可以用一個光譜的概念來分析:光譜的右邊是「衝突、挑釁」,我們沒有這本錢。光譜的左邊是「避禍」,這也不行,因為如果我們只是單純想避禍而已,那投降就可以了,何必如此大費周章?這當然也不是我們想要的。所以我們只能取其中,在挑釁與避禍之間,找到第三條路,那就是「衝突管理」。

衝突管理的基礎,就建築在「一中各表」的基礎上。為了讓兩岸的衝突關係不致失控,我們必須設計一個「蓋子」,讓兩岸之間所有的可能摩擦,都被限制在一定的範圍之內。這個蓋子就是一中各表。所以不管有沒有「九二共識」,或「九二共識」等不等於「一中各表」,只要我們認定一中各表對穩定現階段兩岸關係有幫助,編都要編出來有「一中各表的九二共識」存在。反之,如果我們認為一中各表對我們沒有幫助,就必須一口咬定沒有一中各表的共識存在。所以「一中各表的九二共識」,應該不是「有沒有」的問題,而是「要不要」的問題。

假如我們現在認為「一中各表」有其必要,接下來的問題就是:這到底是衝突管理的權宜之計,還是轉化衝突,邁向兩岸分裂終極解決的基礎?

主張維持現狀的人認為,這是衝突管理的手段,目的只是避免衝突擴大,或平息衝突(conflict settlement)。至於中國分裂問題的終極解決,非我們現在所能達到,所以先穩住情勢再說。

主張「過程論」的人則認為,過去談到統一都是「目標論」,而鮮有注意過程者。但從現階段的兩岸關係,很難一下跳接到邦聯等終極目標,中間必須有一個過程。這個過程就是一中各表。以一中各表做為平台逐漸建立互信,累積善意,最後達到和平統一的目的。這個速度不必要很快,但是一中各表必須是動態的概念,而非靜態或消極的衝突管理而已。

第三派則認為「一中各表」裡面包藏的是另一種台獨。因為「一中各表」不一定等於「統一」。所以他們更積極地主張應以「一中同表」取代「一中各表」。這三派涵蓋了關於「一中各表」從靜態到動態的整個意見光譜。

可是兩岸關係是快速變動的,在國內共識還沒形成的時候,兩岸關係又有新的變化。以「衝突轉化」的概念為例,學者指出我們可以用資源重新分配等經濟手段,去轉化衝突,建立和平。過去在兩岸關係上談到這個概念時,想的是台灣如何援助大陸,現在則情勢似乎已經逆轉,跟我們以前想的完全不一樣了。

再以過去國內「外交政策」與「大陸政策」孰重的辯論為例。過去國內有兩派意見,一派認為外交政策應優先於大陸政策,因為只有在外交上廣結善緣,爭取足夠的國際支持,我們才有足夠的本錢與中國大陸周旋。主張大陸政策優先的人則認為,大陸政策是「生存問題」,外交政策是「發展問題」,生存問題自然比發展問題優先。後來政府提出的是設法在外交政策與大陸政策之間維持平衡。也就是說,假設大陸政策是縱軸,外交政策是橫軸,兩者呈九十度相交,則我們要採取的路線,應是一條四十五度角的線,努力平衡兩個政策的需求。

這條四十五度角的斜線當然不好把持,所以它也是動態的觀念,需要隨時微調。但是馬政府上台,採取外交休兵政策後,前面所講的辯論一下子就不存在了。因為現在我們的外交注重深度,而不再於邦交國數目增加上求廣度。中共基本上也還願意與我們共跳一場外交休兵的華爾滋,所以外交政策與大陸政策的緊張關係就降低了。先前的辯論就變得沒有意義了。這樣的發展屬於衝突轉化概念中的「參與者轉化」,其產生的效果也非我們當初所能預期。

既然兩岸關係是不斷,甚至快速變動的,那我們該訂定我們的對策?

第一是要時間。我們需要時間沈澱國內的共識,也需要時間增加我們的實力,讓我們可以在兩岸關係的發展上,仍然保有一點導引方向的影響力。所以用「一中各表」買時間是必須的。

第二,外交休兵可以節省兩岸不少的資源浪費,但是這不等於不和其他國家發展實質關係。政府應該幫助企業作全球化的佈局,有了宏觀視野與全球化佈局之後,在處理兩岸關係的作法上可能也會有新的突破。

第三,兩岸關係是必須隨時微調的。很多兩岸關係的政策,都是天平,需要主政者隨時微調。比如「一國兩制」,一國重了,兩制就輕了;兩制重了,一國就輕了,這就是天平。「一中各表」也是一樣,一中重了,各表就輕了;各表重了,一中就輕了。李登輝時代的「積極開放、有效管理」也是一樣,積極開放重了,有效管理就輕了;有效管理重了,積極開放就輕了。這樣的微調,有時單靠一方就可以完成,有時則必須靠雙方的默契與互信。但不管怎麼微調,它都必須有戰略性的整體設計。

最好的作法,當然是先有一個處理兩岸關係的大戰略,作為指導原則。比如我們是要往統的方向走,還是往獨的方向走,大戰略定了,所有的戰術與作法就都是為這個戰略服務的。但是這只是理想。在國內呈現統獨兩極化的分裂、國際情勢非我主觀意願所能主導、以及兩岸關係快速變化的情況下,不管藍綠誰執政,大概都只能努力將自己的主張保持成為「選項之一」而已。也都沒辦法提出足以打動人心的論述。

可是提不出感動全民的論述是一回事,主政者心中有沒有長程的戰略設計又是另一回事。過去或許還可以「以拖待變」,等待有利情勢出現,或等待國內共識出現,但在兩岸情勢變化如此之快的情況下,以拖待變只會讓自己的處境愈來愈不利。以「一中各表」買時間,最多只能買到十年,這十年之內我們必須有積極的作為。但這十年之內,大陸有政權換屆,我們也有總統大選,如何因應這些變動可能對兩岸關係造成的影響,是我們必須預作綢繆的。

不過有一個發展似乎是比較有利的。那就是兩岸關係快速變化,經濟關係整個翻轉,也攪動了國人對兩岸關係的看法。許多人都在重新找尋觀看兩岸關係的視角,也都在找尋問題答案與自己在大環境下的新定位。這樣的大變動,比過去兩岸關係停滯的時候,容易形成共識。如何把握機會,引導國內形成兩岸關係的共識,也因此成為政府可以努力的方向。

引用來源: 余紀忠先生百歲紀念研討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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