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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化與產業之間 關於部落觀光的一些思索

編按:地方的振興,常常伴隨著觀光和導覽活動來述說地方的故事。因此觀光變成一種過程,各方利益團體在這個過程中決定他們自己的社群如何呈現給世界其他人。而這個過程也有可能改變居民看待自己的方式。事實上,觀光幾乎比任何一項產業都更貼近文化,也因此地方在發展觀光產業時,可以借重作者的人類學角度,來思索觀光對於地方最弱勢者帶來什麼樣的收益,又付上了什麼代價。

搜尋我上一篇談部落觀光的芭樂文,赫然發現那已經是八年多前的事。雖然其間沒再寫過相關文章,但這些年來,我透過各種不同方式,相當頻繁地參與了許多部落觀光的過程與成果。這些琳瑯滿目的經驗主要包括擔任原住民族委員會活力部落計畫的評鑑委員和陪伴顧問(有不少活力部落計畫之目標是要發展觀光)、帶學生去參加各個部落舉辦的小旅行(眉溪、都達、望鄉、羅娜、萬安、平和、安坡、德文、特富野、都蘭、都歷、建和、知本、永康、達魯馬克、嘎色鬧、比西里安 ‧‧‧‧‧‧),以及前年暑假在屏東縣原住民族部落大學開設了六次共十八個小時的觀光人類學課程。

接觸越多瞭解越深,越覺得在部落做觀光是一個非常困難、需要思索,而且是持續思索的課題,因為過程當中有許多問題需要面對,卻很難有標準的答案。

近一點還是遠一點?--觀光的前台與後台

在前年屏東部落大學「觀光人類學」的某次課堂裡,一位年輕排灣族族人對於部落小旅行中安排「晚會」的抱怨,引發了一連串熱烈討論。她表示,不懂為何在地的部落觀光行程裡常有晚會這個橋段,如此勞師動眾地動用到一大堆族人卻又無法讓觀光客深入瞭解部落,意義何在。她問:「為何不能就是各自回到接待家庭裡聊天,這樣簡單、直接的互動和瞭解不是比較真實?」我還來不及回應,另一位排灣族朋友就連忙搖頭表達不同立場:「我寧肯辦晚會,雖然累,但時間一到就可以結束下班了。我才不要白天一直和觀光客耗在一起,回到家還要繼續和他們聊,那才叫累 ‧‧‧‧‧‧」

MacCannell延伸社會學家Goffman著名的「前台後台」理論,應用在觀光現象的剖析之上。他認為,觀光可說是現代人的朝聖,藉由觀光來尋求「真實性」(authenticity)的體驗,然而對於在地人來說,卻不願自己的真實生活暴露在陌生人面前,故而以「舞台化的真實」(staged authenticity)回應之。辦晚會顯然是前台行為,因此被第一位排灣朋友認為不夠真實;而接待家庭則是把後台「前台化」,這樣的方式對於後一位排灣朋友來說又太近了,因為會壓迫到她不想被打擾的後台日常生活。

從上述兩位族人的不同觀點可知,和觀光客保持多遠的距離才恰當、舒適,取決於非常主觀的個人認知,然而,在觀光現場裡實際的主客距離,卻往往不是個人所能決定的。一旦部落生活空間成為觀光的主要場域,不論是從事或不從事觀光的族人,都會某個程度受到觀光客近距離的「侵擾」。不僅如此,常常見到的是為了發展觀光,部落這樣一個原本用來滿足在地日常生活需求的空間,卻以各種方式翻新,來滿足外來者。

這些年我在參與原民會活力部落計畫的過程中,遇過不少為了符合John Urry所謂「觀光客的凝視」(tourist gaze),企圖把部落環境營造成觀光前台的個案。許多部落紛紛設置有原民風味或圖騰的入口意象、故事牆,以及指標,為的就是擔心在觀光客眼中自己的部落看起來「不像原住民的部落」。因為看過不少改造之後反而變得很千篇一律的「慘劇」,我總會苦口婆心地提醒想要如此操作的族人,部落是生活的所在,這是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如果環境的改造迎合了觀光客的「刻板印象」卻失去原有特色,並且造成在其中生活之族人之不便、不悅或困擾,那是得不償失的。不幸的是,族人從其他領域(比如觀光或行銷)的專家口中獲得的建議卻可能和我這個人類學家的觀點南轅北轍。

為了觀光而營造部落環境時,還需要小心的是「文化外包」的問題。比西里岸是位於台東三仙台北側靠海的一個阿美族部落,2012年已透過社區營造奠定觀光基礎,並被選為東管處的亮點部落之一,2013年,一個承接東管處計畫的輔導團隊引介經營幾米品牌的「墨色國際」與部落合作,在比西里岸原有導覽路線上的11個角落做壁畫彩繪,作為「幾米世界的角落:台東特展」之戶外展區。幾米的名氣加上媒體宣傳,讓大量觀光客慕名而至,湧入比西里岸尋找幾米,卻也造就了許多人「只知幾米村,不知比西里岸」的現象。接下來關於比西里岸部落的文字資料,均取材於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蔡念澄(2019)的碩士論文《Kayakay(搭橋的人):比西里岸部落觀光與文化復振的民族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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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mable.tw/blog/post/4626713)

事實上,當初引進幾米彩繪的用意是讓幾米所繪製的小女孩引導遊客行走於部落空間之中,再藉由在地導覽讓觀光客進入部落的歷史脈絡,不料幾米的知名度太高,導致了意料之外的結果。如此喧賓奪主的現象以及觀光客過多所造成的衝擊引發了2015年的潑漆事件,某位部落居民在酒醉後以白漆毀壞了一幅幾米彩繪。有意思的是,部落的觀光行動者(多為部落青年),並不避諱對遊客訴說該事件,反而是以詼諧幽默方式表達,並且若有似無地以此告誡遊客尊重部落生活的重要性。

如何把文化嵌進觀光?商品化與真實性的議題

觀光本就是與文化非常親近的產業,異族觀光(ethnic tourism)尤其如此,因為它是以被訪地區居民及其工藝品,包括衣服、建築、戲院、音樂、舞蹈及造形藝術等之「異文化情調」特性為吸引觀光客之主要策略的活動(見Van den Berghe and Keyes 1984)。

然而,一旦牽涉到文化,再細瑣的事都可能發展成大哉問,尤其是對於原住民族而言,文化的運用不只是策略問題同時也是倫理問題。什麼樣的文化元素要放進觀光什麼不放,要放得深一點還是淺一些,放進觀光流程時要將文化做怎樣的修整,是否可以為觀光而挪用他人的文化,甚至是創造新文化,每一個都是必須深思熟慮的議題。因為當文化被嵌進觀光時,要考慮的不僅僅是這些文化要素對觀光客是否構成足夠的吸引力,在此同時,這些文化的選取與再現方式,也代表了族人期待外人怎麼看待、理解自己。因此,司馬庫斯在其觀光行程中選擇不作歌舞表演,但放進了基督教信仰,定位自己是「上帝的部落」,並且透過在教會舉辦晚會的方式,與觀光客進行互動。

而前面提到的比西里岸部落,其觀光行程裡很重要的一個特色是由部落青少年組成的PawPaw樂團之表演。這個樂團的起源和觀光無關,而是在地的某任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有感於部落隔代教養問題導致孩子們學習資源相當匱乏,於是與另一位阿美族藝術家合作,以非洲鼓原理為基礎,利用地方漁業的廢棄浮球、獸皮和漁網,搭配阿美族編織圖騰及雕刻,發明出「全世界獨一無二」專屬於比西里岸的鼓。因浮球的阿美族語為「PawPaw」,遂以此命名,並教導孩子們親手製鼓,敲擊節奏搭配阿美族母與歌謠傳唱,「比西里岸PawPaw鼓樂團」於焉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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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pawpawdrum.weebly.com/27138222963177720171.html)

「比西里岸PawPaw鼓樂團」的主要帶領者為理事長的女兒。樂團發展漸趨成熟後,不僅受邀外出表演,也成為部落觀光行程中的必備亮點。然而,PawPaw鼓雖是在地產物,但似非洲鼓的外型,以及越來越商業化的演出模式,引發了文化真實性的討論,這樣的質疑不只是來自外部,更重要的是來自理事長本人。她認為商業演出雖有助於經濟的收益,卻似乎越來越看不到部落文化的生命力,引發「阿美族的靈魂在哪裡」的隱憂。

在這樣的擔憂下,理事長的女兒決定暫時停止樂團演出,嘗試透過文化復振對觀光衝擊引發的文化焦慮進行回應。她先是與部落青年組成青年會,而後進一步重建中斷了數十年的年齡階級組織,建構了三個年齡階層,分別是拉浮球、拉協會與拉山羊,「浮球」、「協會」與「山羊」皆是比西里岸發展觀光過程中重要的標誌。而青年們透過文化復振後所獲得的的力量,也讓之後重新在部落觀光遊程和其他商業演出的「比西里岸PawPaw鼓樂團」更具文化內涵與自信。

在《觀光人類學:旅行對在地文化的深遠影響》一書中,作者錢伯斯對於觀光研究中常被討論的文化真實性(cultural authenticity)議題提出自己的看法。他認為,所有文化在本質上都是變動不居的,因此所謂的「真實」應該是來自於人們可以主導他們的事務,也來自於當他們的社會環境面臨改變時,他們在相關決策上能扮演多積極的角色,假若沒有某個程度的自主性,任何的真實性都毫無意義,此外,任何物質文化或表演的價值與真實性,最好是從它的社會活力(vitality)而不是從它存在多久來判斷(2019:197-198,217)。我認為比西里岸的Pawpaw鼓樂團就是上述真實性概念一個很好的例證。

真實烏托邦?不老部落帶來的省思

大約十年前就聽說過宜蘭有一個「不老部落」,提供很精緻的部落觀光遊程,非常受到都市觀光客的歡迎,但當時並未引發我的興趣,因為據說它並非是一個真正的部落,而是一對夫妻(先生漢人,太太泰雅族)所經營的一個休閒農場。不過這些年來,隨著不老部落日益複雜、深厚的發展,以及我自身對於部落觀光面向越來越多元的思考,雖然依舊沒去過不老部落(要半年前預約),卻越來越對它感到好奇。

https://www.bulaubulau.com/

「不老部落」 (「不老」取自泰雅語「Balaubalau」的諧音,意思為閒逛、閒晃)誕生於2005年,源於在台北從事景觀設計多年的潘今晟,看到部落經濟困境,決定回到妻子故鄉大同鄉寒溪村,帶著七個有共同理念家庭開創一個師法傳統泰雅建築與生活方式的新部落。他的兒子潘崴在澳洲完成大學飯店管理及多媒體設計的學位,退伍後亦加入不老部落的經營,成為第二代的領導者。

一開始不老部落的經營是以農場為主,第二年開始推動一日遊的觀光行程,經過十多年的發展,漸漸形成了一個像部落的休閒農場,或說是像是休閒農場的部落。不老部落的特別之處在於其提倡自給自足、回歸泰雅傳統的單純生活,不申請任何政府補助,而是以嚴格限定人數的一日遊來作為經濟收益。他們將部落依高低起伏的山丘地形規劃成耕作、釀酒、食事、狩獵、住宿、家禽畜養等工作區域,以農作生長和季節景觀而調整導覽路線。

為了讓部落青年能真正地學以致用,2015年5月份,潘崴(Kwali)在不老部落成立了原根職校,正式由宜蘭縣政府教育處立文通過,並在7月份與南澳高中正式簽屬合作書並設籍於南澳高中,在不老部落進行團體教育。原根職校強調做中學,不為考試而讀書。每週學生們1天上課、4天工作,工作分為農場、手工藝、餐廳、建築4組,跟著部落長輩一起做中學。

雖然至今我仍未到過不老部落,但觀看網路上的一日遊影片時,心中卻有相當複雜的情緒。一方面我很佩服不老部落對於觀光的諸多堅持(只做一日遊、限定每日參訪人數30人,即使原民會說情都無法插隊)、對於文化傳承的投入,以及對部落青年的培力,但另一方面,我卻又忍不住有所擔憂,擔憂觀光客在不老部落一日遊之後所獲得的原住民圖像。我並非覺得不老部落提供給觀光客的內容是不真實的,而是不老部落的生活和一般部落相較過於「精緻」過於「理想化」,這種非常特殊的真實是否會讓觀光客落入一種「精緻化的刻板印象」,反而對原住民的形象生了某種誤解?

當然,我無法用此去苛責不老部落,因為這是我自己的困惑而不是他們的困惑。如果我們希望主流社會能夠透過部落觀光對於原住民有更多真實的理解,那麼在設計觀光遊程時,要印入觀光客腦海的是什麼樣的原住民意象與文化呢?

這會是我持續思索的一個課題。

引用來源: 芭樂人類學
引用網址: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