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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地圖的旅程

王汎森

2007年夏天,我到京都訪問了兩個月。初到那幾天,沒有機會開口講話。我信步於京都大學百萬遍附近,在書店看到一本似雜誌又似專書式的別冊,封面的幾個大字「湯川秀樹」吸引了我。

湯川秀樹(Yukawa Hideki, 1907-1981)是日本第一位諾貝爾獎得主(物理)。我在唸大學時就聽說這個家庭出了幾位知名學者:他的父親小川琢治是地質學家,他的兄弟小川芳樹是冶金學家、貝塚茂樹是中國上古史家、小川環樹是中國文學史家(他們分別是湯川、貝塚家的婿養子)。後來,我注意到湯川的全集中,居然有大量關於《莊子》、《左傳》之類的古籍研究,使我相信科學與人文並不排斥,尤其在第一流學者身上更是如此。但是一直到讀了這一本「別冊」以及他的自傳《旅人》──儘管我對他的「中間子」理論近乎一無所知──我開始想知道他的學術歷程有沒有什麼特別值得借鑒的價值?

湯川秀樹描述他的研究工作是沒有地圖的旅程,是孤獨的行旅者在未知的地方摸索。這一自白告訴我們,許多(並不是全部)有創新性的研究是沒有地圖的旅行,在研究的一開始並不一定能預測後來的結果,因此目前對各種「研究計畫」內容的要求,便應該有一些雅量、有一些空間,容許「沒有地圖的旅行」。這不應該成為懶惰的藉口,但是或多或少容許人們在不知名的地域上漫步、摸索,是學術研究中非常重要的一部份。

湯川另一件引起我注意的事情是,他的重要突破與京都、大阪兩地的關係。我先前一直以為,湯川最重要的研究都是在京都完成的,京都的氣氛極度沉靜、寧謐,研究者每每到了「眼觀鼻,鼻觀心」的境界。大阪不一樣,大阪是工商大城,車水馬龍,嘈雜之至。而令我吃驚的是,我原先的印象是錯的。湯川的學術經歷當然是以京都為主,他從小到大學畢業及初期工作,都在京都;他對「中間子」的構思、研究,也從京都大學開始。可是他接著到大阪大學任教幾年,他獲獎論文的最重要部份就是在大阪時期刊出的。後來他又回到京大,並在那裏得到諾貝爾獎(1949,當時湯川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訪問)。

湯川回憶說,如果不是京都的靜謐以及大阪高度「動」的環境對心靈的刺激,他不可能完成其卓越的創獲。看來對於研究而言,極度安靜的求索配上動感的激盪是很重要的。

湯川的例子還有一層意義。許多年來,我都在思考:如何使一種學問、一種研究、或一種產業在一個地方從無到有生根發芽?我覺得最重要、也是最艱難的是完成一個可以模仿、套接的模式。從湯川探索的過程可以看出,他對當時西方最先進研究的整個輪廓瞭若指掌,但湯川全部教育、研究都在日本完成,這個案例形成了一個「吾亦可以為之」的氣氛與態勢。後來日本接連得到若干諾貝爾獎,恐怕與一種可套接的模式與信心不無關係。至於如何形成這個可套接的模式、信心與態勢,就不是我這篇短文所能交代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