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池畔長談─懷一代報人余紀忠(1)
楊渡 — 2015年03月09日
「荷花都已經謝了,只剩下這寂寂挺立的荷梗和蕭索的秋意,他為什麼選擇來這裡?」我坐在他對面,心中浮起一團疑問。
「似乎,老外省知識份子對荷花,有一種的獨特的情懷。無論是荷花、蘭花,還是海棠,這些古典詩詞裡的意象,總是讓他們縈懷……」我試著給自己回答。但彷彿也不只是這樣。
「或者,什麼都不是,他只是尋找安靜的地方,好好談話?」
面前的余先生穿深藍色西裝,白襯衫和深紅細金條紋領帶,一如他每日在中國時報七樓辦公室的穿著,嚴肅莊重,典型的領導者風格。即使今天是星期日,他一樣沒有休閒的時刻。我忽然想到:他好像沒有穿過休閒服,不像我天天的牛仔褲和長袖襯衫捲袖子。
彷彿早晨有運動過了,他的臉色紅潤,精神奕奕,看起來完全不像一個已經過了米壽生日的人。記得幾個月前他過生日,同仁聯名送給他的卡片,還請我幫忙想想賀 詞。有人說他的面容長形,是「龍相」,有威嚴。現在,在白天戶外的光線底下,在秋天的荷花池邊,透過自然光看著他的臉,兩頰的法令紋和眼睛的魚尾紋格外鮮 明,反而有一種歲月真實的感覺。我想起來了,他和我同樣屬狗,但比我大了四十八歲,一九一○年生的。
「這裡風景很好,很安靜。我以前喜歡來這裡喝茶,和朋友聊天,有一段時間沒來了。」他望著微微蕭瑟的風景,帶著一種坐在公園裡的悠然。
這樣和緩的口氣,用感懷的口吻去描述風景,是他在辦公室未曾有過的,我有些訝異的望著。
「夏天的時候,荷花都開了,這邊的風景更漂亮。」他閒閒的,手指劃過前方,彷彿風景盡入眼簾。
我忽然想起他的夫人,余媽媽總是穿著旗袍,別著整齊漂亮的髮飾,如果坐在這裡,和余先生喝茶,應是很典雅,很合適的風景。
一種人物的風範,一個時代的典型。屬於民國時代,那種老派的風雅。
兩天前,他的祕書打電話來,告知星期日早上余先生約見。我隨口問什麼事。她只說,董事長要單獨找我談談。作為中國時報的大家長,余先生約談從來沒有拒絕的餘地,不管是假日年休,或者是遠在美國的駐外記者,一樣立刻坐飛機趕回來。
我一早起來穿上整齊的西裝,打上領帶,原本預期會在他的辦公室正襟危坐談公事,卻未曾料到被帶來這博物館的茶座,面向一池秋意蕭瑟的荷花。他的眼睛落在遠方蕭瑟處,我卻望著他感到訝異,不知要談些什麼。
我們坐在歷史博物館二樓展場外的長廊,隔著荷花池,面對依然綠意盎然的植物園。星期日的上午,植物園裡遊人不多,幾個年輕的父母帶了小孩子,像遛狗般的,讓孩子在綠園中奔跑追逐,幾隻水鴨子在淺淺的池中游動;幾對老夫妻相扶持,沿著池畔散步。
荷花謝了,一些荷葉也枯萎了,長長的荷梗露出來,在秋日的有些乾淺的池水中,映著枯瘦的倒影,和荷葉的殘影相映成趣,構成一種幾何的線條。而倒影中的天光點點閃動,彷彿有一種音樂感。我想起吳冠中的水墨畫,畫中那些隨興點染如音樂的彩色墨滴。
「一杯香片。」他看也不看單子,轉頭對年輕女服務生說。
我喝不慣香片,總覺得那是北方外省人的特殊口味,生活於南方的自己,嫌它只有花香,味道太淡,還是習慣台灣烏龍茶。「阿里山烏龍茶。」我說。
「這裡很安靜,空氣也很好,可以慢慢談。」余先生望了望前面的荷花池,有一種準備長談的興味。
2
今天一早起來運動的時候,我在河濱公園的步道上慢跑,一邊揣測他找我談什麼事。
這 是一九九七年深秋。該年初,媒體開始傳聞鄧小平病危消息之際,余先生命令主筆群撰寫好鄧小平過世的社論,以備萬一。由於我有長期在大陸採訪的經驗,寫過一 本《大逆轉──世紀末透視中國》的書,被指定寫作初稿。余先生似乎認為文章寫得不錯,並無太多改動,就通過了。或許還因為我擔任中時晚報主筆工作已有一段 時間,他將我從晚報總主筆的職務調到日報擔任執行副總主筆。由於日報的總主筆兼了幾個職務,這執行副總主筆會是社論工作的實際執行者,因此格外重要。或許 他因此找我談話吧。
依報館慣例,這樣的職務調動是升遷,本應是喜事,但我只有暗憂。因為幾個月前我離了婚,妻子離開,兩個孩子都歸了我,在 晚報上早班,我可以有晚上的時間陪孩子;但日報得夜間上班,和孩子的作息日夜顛倒,相處的時間反而少了。可是我不想讓人知道自己離婚的私事,就只好咬著 牙,沒吭一聲的同意了。這一切,都是我未曾想到過的事。但人生似乎只能這樣吧。一點一滴不著痕跡的轉折,在你不經意的地方累積起來,等你最後發現時,人生 的方向已經轉了大彎。
從一九八○年在大學時代,以一首長詩得到時報文學獎開始,我就和時報結下不解之緣。最初是時報周刊覺得我的詩文或許可 用,請我作為特約記者去寫一篇報導。不知道這算不算是考試,總編輯簡志信認可了報導,很快刊登出來,還要我大學畢業後直接去上班。可是我正在準備考研究 所,就先回絕了。他很乾脆的說,那你沒考上,就直接來上班吧。
然而我考上了,他也沒放棄,要我去擔任特約記者。當時有一部搖滾音樂電影《礦 工的女兒》很紅,他們派了一個採訪任務:去撰寫瑞芳礦工女兒的故事,因為據說礦工生活艱難,有人將女兒賣給瑞芳的紅燈區去陪酒賣淫。為了了解礦工工作與生 活,我先跟著一個地方特派員去採訪礦坑,進入主坑道,也訪問了礦坑的經理。可是,終究覺得不夠,於是透過朋友的安排,進入一個更小的礦坑,而且與礦工直接 下到坑道底,爬行在黑暗無光、狹窄到不容身體彎行,只能匍匐前進的小片區裡,和礦工一起流汗,一起在煤粉炭塊裡跌爬打滾。
那一天的採訪讓我 體驗了礦坑裡的危險,更了解到沉埋地底深層的幽暗之中的恐懼與奮鬥,那未曾被看見的生命質地,真實,堅強,艱難,卻微笑以對,坦然面對危疑生死。然而礦工 的女兒確實並無被賣出的情事,無法寫作,於是我放手寫了一篇報導文學〈礦坑裡的黑靈魂〉,但文實在太長了,時報周刊無法刊載,我只好去投稿給另一家報導文 學雜誌《大地生活》,它非常喜歡,立即刊登外,竟乾脆問我能不能課餘去幫忙編輯工作。
我沒有太多猶豫。雖然它的薪水不到時報周刊的五分之 一,雖然它是一個黨外雜誌,雖然它只有四名員工,但理想性的召喚讓人無法拒絕。大約工作一年多以後,我寫了一篇揭發國民政府違法違憲,把白色恐怖時期的政 治犯關押三十幾年的報導,用真實的政治犯名單,逼使得當局從一開始的全盤否認,到無法逃避,最後只得開始釋放。但那一期也是雜誌的最後一期。
政治犯假釋出來的聚會中,他們介紹我認識了李明儒,他是美洲中國時報副總編輯。
「現在沒工作,想不想來報社上班試試看?」李明儒私下問我。我和他不熟,但他卻坦率的關心我的生活。
「或許可以試試看。」我回答。
他 是一九四七年後來台的青年軍,本是為了平撫二二八鎮壓之後民間對國軍的仇恨,特地挑選出較有文化水平的青年軍人,來台灣擔任守軍,加強民間交誼,聯絡情 感,平撫傷痕。他帶著年輕人特有的善意熱情,和台灣青年交往,幫助人們學中文。為了增加興趣,他特地介紹優秀的文學作品,一起閱讀沈從文、巴金、魯迅等人 的小說。不料一九四九年國共內戰隔絕兩岸之後,這些作家的書都被查禁,他們讀過的書都成為罪名。他被一個台灣青年告密出賣,說他帶人讀禁書,思想有問題。
在那個風聲鶴唳、寧可錯殺一百也不放過一個的年代,他百口莫辯。但他沒有參加過共黨組織,甚至抗戰時期的外圍組織都沒有,最後仍以思想有問題,判他「感化教育三年」。三年後,他還是沒被感化好,又關了三年,最後實在沒理由再關,才終於釋放。
釋放後他孤身一人,無家可歸,經台灣朋友介紹,去李萬居的《公論報》擔任編輯,李萬居看他無處可去,就把辦公室讓給他住。白天李萬居上班,他打包好棉被衣物,塞到櫃子裡,晚上李萬居下了班,就在辦公室打地鋪。直到他有了一點積蓄,可以租到房子為止。
後 來李萬居和雷震等人一起組「中國民主黨」,他作為李萬居的兼職祕書,參與了會議,因此幾度被情治單位約談,限制行動,非得要逼他供出李萬居和雷震的會議內 容,他不說,就不放人,直到報社要截稿的子夜時分,才終於給釋放了。李萬居的《公論報》結束後,他轉入《台灣日報》,之後就被余先生相中,邀請他北上來 《徵信新聞報》(中國時報前身)任職了。
事實上,在他職業生涯中,不斷碰到情治單位的騷擾,家中時常有警察去盤查,還有安全單位的人去暗 訪;辦公室則有人向余先生遞黑資料,密告他坐過牢,參與李萬居組黨,出獄後還與政治犯時相往來等等。但余先生一笑置之,只交代他自己小心一點,莫要落人話 柄。李明儒的職位雖然幾度起落,時升時降,但他只感謝余先生的知遇之恩,從無怨言,笑著說:我們都是他的棋子,該保守該開放,要進要退,人要怎麼用,都隨 他的意,他有全局的考量。
李明儒看過我編的《大地生活》雜誌,讀過三十年政治犯報導,知道我可以寫一點文章,當時沒工作,就找我去《美洲中國時報》。
開始上班不久,舉凡有飯局酒局,他總是把我帶著,當「徒弟」介紹給所有同仁。當時我不知其意,只覺得他這麼善良的信任了我,我得在編輯工作上好好表現,不能失了他的面子。
余先生是敢於挖掘人才、培養人才的領導者。雖然,他所培養的人才總是在一波又一波的政治折衝裡,不斷耗損。有的脫隊出去,到其它媒體;有的成為政壇明星,轉換跑道……
在時報文化裡,余先生是大家長,是報社編輯方針與採訪方向的主導者。他是國民黨中常委,被外界視為黨內開明派,與被視為保守派的聯合報系,是非常鮮明的競爭對手。在蔣經國的手中,這兩者代表了開明與保守的兩股勢力,是權力平衡的槓桿。
這 是蔣經國用人的一貫哲學:平衡遊戲。權力者刻意讓兩邊互相競爭,彼此制衡,他只要在一邊稍稍施加籌碼,就可以時進時退,左右大局。這種權力遊戲的佈局,決 定了中國時報的定位,它被視為自由開明的一端。然而在時報老記者眼中,這不僅是蔣經國的政治手段,余先生也學得了精髓,以此管理時報的人事與經營。
但 基本上,余先生還是喜歡用有才華、有創造力、敢衝敢闖的年輕人。一九八○年美麗島大審的時候,他派出王杏慶(南方朔)、王健壯、林聖芬等年輕寫手,在法庭 旁聽紀錄,用詳實的報導,呈現事件的真相,也改變了人們美麗島事件的觀感。據說當時中國時報的壓力非常之大,但他總是以報導事實,記錄歷史,未來要禁得起 歷史檢驗來要求記者。
但有創造力的記者編輯必然頭角崢嶸,幾分叛逆;叛逆就不免於得罪舊勢力和既得利益者,於是帶來一些政治上的麻煩。如果余先生扛得住,就頂住;但扛不住的時候,就只好走馬換將,撤換主管,在政治上有所交代。
也因此,時報的人事更迭特別迅速。曾有一次才剛剛換了總編輯,他做了一個對仗漂亮、大快人心的標題,隔了兩天,政治壓力來了,就又換了總編輯。這些重要主管的起落都看余先生一人意志,不免心生不滿;但余先生承受外面壓力,要平衡內外,也不容易。
我 在《美洲中國時報》工作一年半以後,它卻突然宣告停刊了。這在當時是震撼文化界的大事。余先生宣佈的原因是不堪賠累,但實際的原因是:當時美洲中國時報創 辦不久,還在賠錢狀態,每個月的員工薪資、印刷紙張費用,都得靠台北匯出去,但當時外匯還受政府管制,每一筆錢的匯出,都要特別申請。余先生每個月申請都 得向國民黨中央管錢、管新聞的人低聲下氣,拜託放行,苦不堪言。而美國的新聞尺度又不比台灣,開放社會的新聞當然得更開放、更自由才有讀者。但台灣內部不 時有人拿著放大鏡檢查,時不時向蔣經國告狀,並且目標不是美州中時,而是台北本部,這讓余先生的經營更為辛苦。
然而一九八四年發生了兩件大 事,讓美洲中時的新聞變得無比敏感。第一是江南案,美洲中時從事件一爆發就斷定是政治謀殺,評論與新聞導向皆如此,事後的真相也證明這判斷是正確的。但此 種新聞處理與當時國民黨的政策背道而馳。有人因此拿著報紙去跟蔣經國告狀,這讓國民黨高層非常不滿。
第二是一九八四年的洛杉磯奧運會,台灣 運動員表現不錯,中國大陸隊表現更是傑出,旅美華僑不分新僑老僑,在美國人的愛國情緒激盪下,激發強烈的民族情感,華僑不僅為台灣加油,也為中國大陸加 油,一時間人不分兩岸,地不分南北,都為中國人加油。美洲中國時報呈現了這種情感,以顯著版面,報導兩岸運動員奪牌的消息。
然由大陸隊表現優異,就變成大量報導大陸球員,這讓一些人抓到把柄,以「為匪宣傳」的罪名,向蔣經國告御狀。那一段時間的外匯,很難匯出。余先生一次一次走門路拜託各方,已經非常厭煩,最後決定斷臂自殘,關門了事。他親自飛去美國處理,向同仁當面宣佈,難過得不得了。
我當時是美洲中時台北編輯部的副刊編輯,得聞此事,才真正感到小說《一九八四》那種老大哥無所不在的恐怖。但如果連余先生這樣的國民黨中常委都無法自主辦報,誰有新聞自由呢?
雖 然如此,中國時報仍是台灣自由主義媒體的指標,余先生仍是敢於挖掘人才、培養人才的領導者。雖然,他所培養的人才總是在一波又一波的政治折衝裡,不斷耗 損。有的脫隊出去,到其它媒體;有的成為政壇明星,轉換跑道;有的不願忍受,成為反國民黨的大將;有的另起爐灶,成為一個新媒體的負責人;有人則流浪海 外,成為進修的學人。但也有人幾度進出,和余先生保持著互相欣賞,又互相矛盾的愛恨交織的夥伴關係。
一九八○年代,由於經濟發展、社會結構改變,大量中產階級參與政治,民間力量崛起,美麗島事件後,黨外運動逐漸壯大,但戒嚴體制的壓制依舊。此時,從環保運動開始的社會運動,遂成為改變社會僵化結構的主要動能。
從黨外運動到社會運動,余先生依舊抱持著「開明理性求進步,民主自由愛國家」的原則,放手讓記者參與現場,寫作報導,而中國時報的新聞尺度之寬大開明,確實是當時的主流媒體所僅見。
當 時我在《時報新聞周刊》擔任採訪記者,寫作報導,私底下卻直接參與社會運動。我和鹿港反杜邦運動的領導人李棟樑私交甚好,在廟宇神明前下跪結拜兄弟,參與 諸多決策,還撰寫了環境運動應進行公民投票的第一張文宣,這是台灣首度提出環境公投的概念。在戒嚴時代,李棟樑帶領鹿港群眾赴總統府前高舉「怨」字的標 語,那簡直是破天荒的舉動。當時連杜邦的公關公司負責人都要找我溝通,何況情治單位的人怎麼可能沒有我參與的訊息?他們應該會把黑資料送到報社吧?但報社未曾對此多置一詞。
我也曾到恆春採訪核電廠內幕,寫完一篇調查報導後,決定要在恆春辦一場反核說明會。當時我是《時報新聞周刊》記者,兼柴松林與馬以工合辦的 《新環境》雜誌主編,卻主導了整個活動,從舉辦場地申請、主講者邀請(陳映真、柴松林、李棟樑、張國龍、施信民等)、串連環境團體、找宣傳車上街(邱連輝 提供)、召集群眾等,一手策劃。當時以朋友關曉榮在恆春國中的教師宿舍為聯絡據點,可是舉辦當天下午,南區警備總部竟然能夠打電話到曉榮家,直接指名要找 我溝通(他們明確知道我在那裡,顯然有盯梢),希望請我去南區警備總部「談一談」。
我怕一去被他們扣住回不來,沒有人指揮行動,於是請朋友李疾代為出馬。他上了警備總部的車,一去就是到半夜十點多,活動都結束了才回來。顯然,他們打算扣住李疾當籌碼,以避免我們搞過了頭,發生衝突。
一 九八七年底,蘭嶼第一次反核,我陪著郭健平,帶著抗議的布條和海報(蘭嶼沒得買)、準備辦說明會的幻燈片、以及一支蘭嶼首見的大聲公,一起從台北搭飛機到 台東轉蘭嶼,才開始那反核抗爭的第一聲。我記得很清楚,當夜我們正在海邊的海老人餐廳吃飯,台電核廢料儲存場的人打電話進來,指名找我說話,希望見面談一 談。那時還沒有手機,他們顯然一路監視,才那麼清楚我的行蹤。
這只是熒熒大者,不僅是環保,學生運動、農民運動、工運都曾密切往來,一起討論策略。我參與社會運動之事,許多媒體朋友都知道,當時是非常敏感的話題,情治單位不可能不往上報。而上級負責政治工作的人,怎麼可能不回報到中國時報呢?
當 時我也曾擔心時報受不了壓力,我可能得走人,才能給余先生交代。但一切平靜無波,除了《時報新聞周刊》對我稿子的某些敏感內容略做修改之外,幾乎照登不 誤,沒人來找麻煩。是因為當時的閱讀調查中,我算是受讀者歡迎的?還是因為余先生擔待了這壓力?還是有誰默默保護了我?我實在不清楚。
而他願意刊登這些敏感的文章,不是只有環境運動,還有日報從事工運報導的鄭村棋、吳永毅等。要知道在戒嚴時代,報紙只有三張,社運能見報公 諸於世,都是一件大事,他敢於用版面如此刊登,等於是在支持社會運動。而社會運動得到媒體重視,尤其是第一大報的報導,等於在宣傳上取得支援的助力,這確 實是非常重要的。
然而余先生是怎麼想的呢?我們作為第一線記者從未了解過,我們只是在文字被修改的時候,感到非常苦悶,總希望有一天可以無所禁忌的寫新聞,發評論。至於他對編輯部有沒有政策性指示,我們就無從知悉了。
從美洲中時停刊到後來對社會運動的報導看來,他是一個開明的自由主義者,所以可以容忍我們這些叛逆的記者?還是他認為台灣社會的變化已經來臨,中國時報要迎向這變化的新時代?他自己是如何看待的?
在荷花池畔,他約見的那個早晨,這是我心裡非常想問的第一個問題。
記 者是一種容易遺忘的行業。因為我們總是從一個新聞點,跳到另一個新聞點,在事件之間來去跳躍;要不然就是在一個固定的部會、單位採訪,到最後就把那個部 會、單位的觀點不自覺的內化,變成自己的觀點。最明顯的採訪警政單位的記者,總是視社會運動的群眾如「暴民」,與警察沒有兩樣;而採訪群眾運動的記者則批 判警察是「暴警」,是國家機器的暴力。
新聞工作中,最重要的是做總體性的反省與思索。如果沒有任何思想的反省,新聞事件只是一個點,永遠無 法連一條線,線也無法連成一個平面的全景,讓我們更了解社會,更不必說立體的社會分析。為了分析台灣社會,我試著參與、採訪各種社會運動的現場,了解農 運、工運、環境運動、原住民運動、學生運動、人權運動等各階級、團體的想法,想藉此分析社會力的變遷,並總結出一個社會變化的趨勢。
我寫過 兩本調查採訪的書,一本《民間的力量》,分析社會力的變化;另一本是《強控制解體》,分析國民黨的社會控制系統會如何「崩解」,但它不是「崩潰」,而是全 面控制的權力系統,解體為更多分散的小權力機制,它是一種權力從集中到分散的過程。但台灣不會解體,它只是更像歐美的資本主義社會。
坦白說,如果不是中國時報這種自由主義的新聞環境,我的工作根本不可能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