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社會運動狂飆的那些年,我們彷彿都得到一種政治狂熱症,以為只要靠群眾運動,就可以打破禁忌,突破封鎖,開啟社會變革的無限可能。那些年最常用的語言,叫「自力救濟」。即政府無能,百姓唯有靠民間自己的力量來改變命運。
一九八八年社會運動到達高峰,爆發了農民運動圍攻立法院、拆行政院招牌的五二○事件,農民運動隨後分裂為統獨二派,開始激進化。
隨後,工運延燒到了報社。中國時報與自立晚報相繼組織工會,展開工運。鄭村棋與吳永毅結合報社工會,要求讓工會參與報社編輯與經營,勞資雙方鬧得非常嚴重。
工會事件未開始,我曾被鄭村棋邀去工會某一個幹部家裡參與討論。但我並不認同工會要求報社開放編輯權的策略。原因有二:其一,編輯內容敏感,最後的政治責任要由報老闆承擔,萬一出錯關門(如美洲中時),工會誰能負責?
其 二,中國時報在社會運動過程中,一直是站在弱勢者的一方,如今在報社搞工運,等於在自己家鬧革命,無疑會把中國時報推向保守對立的一面。當社會運動還弱小 的時候,我們本應結合更多同情者,無論是主流媒體還是次要媒體,唯有如此才能慢慢壯大。如果一開始就把火燒回到報社本身,會失去一個開明派的助力,這對社 會運動是不利的。
但情勢發展已無法逆轉,勞資雙方爭執之下,報社資遣記者,工會運動宣告失敗。而在衝突最嚴重的階段,余先生甚至曾拜託軍方的報紙,如果工會罷工,請《青年戰士報》幫忙印報。一個開明的報紙,最後要請最保守的軍方幫忙,言論如何不倒退呢?
預 感到社會運動的倒退,我也已初步完成台灣社會力分析,寫完兩本書,遂決定趁著兩岸剛剛開放的時機,開始大陸的採訪。畢竟,決定台灣命運的關鍵:除了內部的 社會脈動,最重要的還是外部的力量:大陸與美國。台灣有許多留美學生,資訊量大,了解較多;但大陸是一個全然陌生的領域。這是新一輪的課題。
從 一九八八年冬天開始,我多次進入大陸採訪。一九八九年六四事件當天早晨,我和同事徐宗懋發完報社的號外稿件,一起在廣場採訪到清晨,學生和工人離開後,部 隊開始清場,徐宗懋後來被子彈射傷,送去了醫院,生命非常危險。初步搶救後,余先生仍著急萬分,立即派香港特派記者到北京,緊急將宗懋送回台北治療。我是 到了六月二十一日,整個北京大勢底定,進入沉寂狀態之後,才離開的。
從香港轉機回到台北,已經是晚上。父母親到機場接我,隨後回報社向余先生報到。他握著手直說:「好,好,都平安回來就好了。」那情態,有如家人。
後 來的幾年裡,我前往大陸採訪數十次。因為經過六四之後,我終於了解,大陸有一個看不見的民間社會,那是幾千年文化所孕育的基底,它和共產黨統治的政治上 層,也就是一般外國媒體所報導的中國,是完全不同的。要了解中國,得從民間開始,即使未來的中國社會要有所改變,也會從民間的底層開始。
我 的採訪時間拉長,在大陸往往一住就是一個月,到處流浪旅行,接觸各種民間底層社會,從盲流、安徽小保母、成衣市集、邊境貿易、北京的地下坑道非法旅館等, 到上層的政治人物(最高見過國家主席楊尚昆)、藝術家(如畫家吳冠中、吳作人等)、作家學者等等。感謝余先生的寬容,他沒有要求我天天寫新聞稿,還願意提 供長時間的旅費,讓我得以在大陸各地自由旅行,撰寫成較完整的長篇特別報導。後來將大陸採訪總結,寫成《大逆轉──世紀末透視中國》一書。
有人說,這是余先生最特別的地方。他是用古人「養士」的風格在辦報,養了一批頭角崢嶸的「今之俠者」。平時無事,採訪研究,看書寫稿,遇著大事,就可以打一場新聞大戰。他的慧眼和氣度,確實為台灣社會培養了許多人才。
一隻水鴨子從右前方的荷塘邊游過幾枝荷梗,低頭在水中啄食,那身影灰灰的,眼睛怯怯的,並不像台灣綠頭鴨那樣多彩漂亮,野性顧盼,卻有一種初到陌生地帶的躑躅和觀望。
「可能是北方來過冬的候鳥吧。」我在心中猜想。
余先生也望著候鳥,說:「六四的時候,你寫的那一篇報導,寫得很感人,很多人看完都哭了。」他微笑說:「他們說你筆鋒常帶感情,這是你文章的特質。」
「啊,可能不是因為文章,而是因為那時候的中國人,所表現出來的勇氣和氣節,他們為了救一個台灣人──徐宗懋所付出的,真的太感人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回想著往事說。
「那救了宗懋的小邵,後來有聯絡嗎?」余先生問道。
「他 後來帶著余先生給他的錢,回到家鄉,結婚生了孩子,做個小生意,日子過得頂不錯的。」我笑著說。那小邵是一個來北京討生活的盲流,六四清晨在廣場上救了宗 懋。事後余先生為了表示感恩,也怕他為了救宗懋的緣故,在北京遭遇什麼麻煩,特地給了他一筆錢,讓他先回鄉下避一避風頭。他竟能靠著那一筆錢做起了小生 意。開始新的人生。
「那同仁醫院的護士呢?」余先生關心的問。
那護士在宗懋血流不止,昏迷危急的邊緣,自願輸血,終於救活了宗懋。
「還是在北京。她很重感情,北方人的個性,耿直豪爽,她總是說,她的血流在一個台灣人的身上,我們是血濃於水了。」
余先生細心的詢問,勾起我一九八九那一晚的記憶。
六 月三日晚上,我在廣場採訪到三點左右回到飯店,準備發明天晚報的稿子。看過了民眾被槍殺,用板車拖了拉到醫院去;也看到解放軍被民眾用磚塊砸死,部隊奉命 前行,那屍首就孤獨的曝躺於街頭。我傷心痛心到了極點。因我知道,人的互相傷害一旦開始,就無法停下來。民眾要為死者報仇,解放軍要為死去的部隊弟兄報 仇,這仇恨如何解消啊?
半夜時分,我獨坐在旅館,聽著遠遠的夜色中,傳來陣陣槍聲,竟不知如何下筆。
此時,徐宗懋趕回來了,我們住同一房。他整晚都留在天安門廣場,看了被包圍的情況,希望我寫一篇周邊長安大街的情況,協助發一份號外給日報。清晨四點半,我們發完號外新聞,報導天安門廣場的最新情況,電話確認台北已經收到傳真稿,再一起出發去廣場看最後的結局。
在 灰濛濛的天光中,我們和北京的民眾站在東邊靠歷史博物館的前方,一排矮樹叢的前面。憤怒的民眾對著廣場的軍隊大喊:「操你媽,法西斯,劊子手!」有些人呼 應,跟著怒吼起來。軍隊本來沒反應,後來看喊叫聲大起來,舉起槍對空掃射,後來看有人還繼續喊,就對地掃射。這樣輪了幾回,終至於不再有人大喊了。
我們看著學生互相扶持,哭泣擁抱,有幾個已經精神失控的學生大聲尖叫,嘶聲哭喊著不走,也硬生生被抬起來,帶離開現場。軍隊只留下廣場南邊的一個小出口,引導著他們離去。
當 學生和工人離去後,天安門廣場頓時安靜下來。一整排的坦克從廣場的北邊向南邊開過來,引擎發出低沉的吼聲。一整排坦克的共振,讓整個廣場的土地都顫抖起 來。我們站在歷史博物館旁邊,看著坦克慢慢開向人民英雄紀念碑。學生都走了,只剩下這空了的廣場。我感到一陣悲傷,才忽然想到,那些哭著離開的學生,會不 會遭遇逮捕?
「宗懋,我們要不要去看看學生的下落?」
「你去就好,我要看到最後一刻。」他說。
「要小心,那些子彈是真的。」我警告他。我想起他昨晚一直在天安門廣場採訪,這裡不像長安大街的其它地方,那些子彈都真實的射出來的,廣場上反而沒有直接的掃射,我怕他疏忽了。
「放心,我是採訪過菲律賓和中東的戰地記者。我會小心。」他說。
不料學生離開後的廣場南邊,出口已經封起來,只留下另一個通往小胡同的出口,那出口東轉西轉,這邊堵那邊堵,就和學生的出口隔開了。顯然,他們是要讓群眾散去。
我看時間差不多了,只有先回旅館給晚報發稿。今天有太多要寫的內容了。不管如何,我是一個記者,把真相告知讀者,才是最終極的任務。
然而過不久,我就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請問,這裡有住一個台灣人嗎?」
「啊,沒錯,我是台灣來的。」
「請問你,有住一位徐宗懋先生嗎?」
「有啊,我們一起住。什麼事?」我心裡立即閃過不祥的感覺,徐宗懋可能被逮捕了。不料情況更嚴重。
「他是不是個子高高的,穿一件黃色上衣?」
「是啊。」我說。出事了,我在心中暗叫不妙。
「你是他的什麼人?」
「同事。」我說:「請問,你是哪裡?」
「我這兒是同仁醫院,徐先生中彈了。他身上有一把飯店的鎖匙,寫著這個房間號碼,還有一些名片,我才會打這一通電話。」
「啊?他現在怎麼樣了?」我著急問。
「非常嚴重,有腦神經麻木現象,必須急救。你能快些趕來嗎?他喉嚨有一個傷口,血一直流不停,我們正在急救,要開刀,得要有家屬來簽字……。」
「好,我馬上到。不管怎麼樣,你先搶救啊!」我盡量穩住聲音說。
就這樣,我立即通知台北,一邊請同事趙慕嵩和台北保持聯絡,幫晚報發稿,我立即趕往醫院。
問 題是這大清早的,上哪裡找車?更何況,昨晚北京一夜如同戰場,民眾用公車把路都堵死,軍隊又為了進城打得一片混亂,如何找到車子去同仁醫院?天可見憐,我 在飯店的樓下,見到一個慢慢悠悠騎著過來的北京三輪車。那老頭子是老北京人,不知道為什麼竟一早起來幹活。他一見我,只問明了叫車是為了去醫院探同事的槍 傷,二話不說,立即蹬上。他一路騎車,一路看到軍隊在走就罵:「殺人狂,法西斯!」「你們還有人性嗎?」「你是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