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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祖去來

余範英
馬祖去來

 

青山遮不住 畢竟東流去

 

江晚正愁余 山深聞鷓鴣  辛棄疾.菩薩蠻

 

 

隨董陽孜豎立「誠」字的活動重遊馬祖,遍尋那念念不忘的大樹與小學,接續我飛逝四十六年的往事。

民國五十六年夏天,留日回國我曾擔任徵信新聞記者十一個月,馬祖之行是隨軍中作家們赴戰地前線的採訪。黃土覆蓋、竹籬土牆、石砌堆疊的民舍與軍營,坑道連連,左轉右折、煤油燈與照明彈的地上地下輝映,是這四面環海的島嶼群給我的第一個印象。見證日本戰後經濟起飛邁向國际,主辦東京奧運與大阪世博的剛回國小留學生,回到風雨飄搖反共抗俄的台灣,成了報社的小記者,巡迴全島採訪自己國家在十大建設中的奮鬥歷程。當時是報禁年代,把握機會隨軍中文藝作家朋友一起來到馬祖,這保衛國家主權的最前線。軍中上校接待下,目睹艱難刻苦、枕戈待旦、軍民一體的小小島嶼,扼守於閩江口、整個列島皆處於中共八千五百碼砲火射程內,是台灣反共的前哨堡壘與安全的屏障。光禿禿的黃土風沙的孤島,零落的農、漁民小村落,黃泥地上僅有一棵大樹的小學。八天之行竟讓我曾有留下來想當小學老師的衝動,還是父親在軍用電話上一句「回來好商量」把我招回。這段往日的小故事竟是將近五十年來揮不去的回憶與感情。

久違的馬祖已不復當年的荒涼戰地風貌,不再是坑道與堡壘交錯的軍事要塞。水泥馬路、汽車樓房、南竿竟是花木扶疏、綠林覆蓋生意盎然的美麗島,司令部外早有了自己的博物館,文化局吳曉雲取代了當年的戰地上校全程陪伴,導覽夏鑄九與許多耕耘鄉土、維護環境的老伙伴,所帶動恢復的芹壁聚落,島上風土人情依舊, 地瓜蘿葡餅香甜,純樸厚實的民風一如從前。馬祖人正為修復戰地文化與生態環境在努力,發展觀光打造新桃花源。而我卻不忘尋找那記憶裡的小學,查訽對照馬祖日報的記載、回溯當年走訪過的村落分布、搜索黃土地上僅有大樹的小學。鎖定北竿,渡海赴坂里與塘岐,小旅行車翻山越嶺繞島半日仍是隻鱗片甲,日落黃昏忙壞亦忙累了地主,視茫髮蒼的我雖有赴千里之約的心境,再也捕捉不到往日的景象。

回台北,翻閱時報舊資料,意外尋得刊載在民國五十六年十月六日徵信新聞副刊的「馬祖去來」,細讀這篇往日自己寫下的文字。記叙在國際冷戰情勢期間沒有戰爭的前線,年輕的國軍們抑制乘風破浪的鬥志,中壯的反共救國軍在悄悄的打發與消磨英勇煥發的歲月,堅毅沉默的固守著台海的安定,對當時的國軍英雄式的寂寞,與戰地生活中的島嶼生活。漁家與孩子們在嚴重缺水、缺糧的貧瘠沙地上種地瓜、花生、捕魚維生,雖曾作有限的島嶼建設,事實上是物質貧乏,精神食糧飢渴的不毛之地,是軍民一同肩負固守台灣前線的戰地故事!

四十六年前的「馬祖去來」,結尾在一個小學的門前與一個十歲孩子的文章「我的願望」裡:

「如果我是一棵樹,我要生長在校園裡,遮蔽強烈的陽光,讓可愛的孩子們在涼蔭下快樂地玩耍;

如果我是一隻小鳥,我要自由自在地飛翔,飛到每一個努力讀書的孩子窗前,歡悅的叫叫跳跳,我將逗他微微笑,我還要到田裡吃害蟲,幫助農作物快快地成長;

如果我是顆小星星,我要放出美麗的光彩,指示在黑暗中前進的人們,使他們繼續前行;

如果我是一個小學教員,我要疼愛千千萬萬的孩子,好好的教導他們,使他們成為社會國家最有用的人;

如果我是無論什麼,我將盡所能地做下去,能夠為人服務。」

一篇好文章,一個沒有私心的孩子,一個十歲孩子的願望,句句真言道出一個滄桑歲月裡需要愛的島嶼。而那「從未存在的願望樹」與年輕歲月裡的感動,卻永遠在我心中,追尋到如今。

余範英 — 2013年09月04日

 

 

四十六年前的「馬祖去來」:

從踏上南竿的第一天,我就有回到鄉土的親切感,生長在台灣的我,理應缺乏此種情感,但那觸目的竹籬土牆,石塊堆砌的房舍,厚重的橫樑上吊滿了成串的乾蒜頭,門前的破竹竿上是待補的魚網,身著碎花短衫褲兩根大辮子的村姑在一上一下的修補著它。梳著髻的大媽穿著陰丹士林布的襖褲担起了扁担,一搖一擺的打水去了。淌著兩道青鼻涕的小哥兒蹲在門坎上啃鹽魚乾,漆黑油亮的肌膚,青筋裂紋的手腳,漁夫的黑襟衫敞著,露出粗壯的胸肌,多紋的臉上透露著堅毅和勇敢,似乎對任何狂風巨浪都蠻不在乎。

這種塗上濃重的故鄉色彩的大陸情懷包圍了我們,而對著隔岸的故國山河,大家的感情脆弱了。作家段彩華為兩朵久不見的蒲公英而長嘆,李藍在頻頻向望隔岸的家園時紅了眼。

我們下榻處背倚雲台山,面臨台灣海峽。是個居高臨下的位置,午後乘上中型吉普,開始了一連串的訪問活動,馬祖司令官因公返台,在政委會內會見了副司令,參觀了影片的簡介後,對馬祖有了一個清晰的印象。隨後在副司令等引導下,我們進入了山岩中,鑽入了地下,長長的坑道,左轉右折,四面的岩石突兀兀的保有著原始的色彩,光線陰黯黯的,空氣冷颼颼的,使我們這些初履戰地的人有陷入迷宮之感。

連江縣政府的一切設施,許多報導中都曾讚譽:「連江縣是三民主義的模範縣,馬祖是大同世界的雛型。」在縣政府內,聽取主任秘書的報告裏,我們知道馬祖島上人民的生活在不斷的改善中,漁產與農產品的增加,使得馬祖人民得以自給。安老院的設立使老有所養。國校與中學的設立,解決了島民教育的問題。醫院的設立,改善了島上的衛生。的確,馬祖島上的居民在軍民合作下,日日都在進步中。馬祖畢竟是戰地,匪砲每逢單日必鳴砲數響,作象徵性的轟擊。晚間,這一群易感的文藝界朋友,面對著海風,仰望著星空,有的在低哼民間小調,有的三五成羣的漫談白天所見所聞的當兒,遠處的海面上,突然「蓬」的一聲巨響,偌大的火光照亮了整個南竿的港口,緊接著砲聲響又響了,著陸的回聲,震得我們心底在發顫。「照明彈!」有人在叫,大家都不作聲,又亮了,又響了,亮了,響了。震天撼地的聲和光,告訴我們這是戰地,後方的安定卻是這兒將士們驚心動魄日夜備戰的捍衛所換取的。突然,擔任接待工作的林上校出來招待大家,平靜的說:「這算不了什麼,他們隔日來這麼一回,我們也經常回擊。」在他沉著安定的微笑下,我看到了馬祖健兒的堅毅與堅決。

高砲團的文藝輔導工作在大太陽下舉行露天講座,畫家李德講述繪畫技巧,詩人羅門、幸鬱談及詩的情操與欣賞,小說家李藍、夏楚說到小說的構思和創作,官兵們面對嚴肅緊張的軍事生活已久,興奮的在接受著文藝氣息的滋潤,爭先恐後的發問,聚精會神的聽講,輕鬆的氣氛調劑了他們的身心,活化了僵硬已久的表情。突然,「噹!噹!噹!」警鐘響了,剎那間全體官兵即刻各就各位,一掃而空。大家全呆住了。我抓起筆就跑,隨著接待人員進入防空處所,緊張中手心一直在淌汗。過了一會接待人員悄悄的說:「放心,已過去了,匪機僅作起飛未向我方飛來。」看他輕鬆在笑,我心猶悸。

到馬祖小學參觀的路中,看見漁婦一個個都提著鉛桶在等水,井口的人一點點把黃濁的汙水往外吊。島上缺水,土壤不肥,砂性的土壤僅產地瓜和花生,雖經改良部分地區亦產蔬菜瓜果,但猶未能做到普及的地步。

小學的門前,早有鼓笛隊在等著我們,敲敲打打的向我們致敬,可愛的孩子們都作了課外活動。有的在爬竿,有的在跳舞,有些在打球、跳沙坑。沒有一個孩子戴眼鏡,卻有不少孩子戴耳環,扎了小耳洞串了兩個銅圈圈。黃卡其上衣黑長褲,活潑、天真、可愛,倒沒有台灣一般國校孩子為升學而憂慮的可憐相。

「喂!筆借我一下行嗎?我發現了一個好句子。」段彩華有大發現似的說,湊著去在成績欄上,我看見了一篇出自十歲孩子的文章。它是「我的願望」。

「如果我是一棵樹,我要生長在校園裡,遮蔽強烈的陽光,讓可愛的孩子們在涼蔭下快樂地玩耍」校園裡沒有一棵樹,乾枯的砂地揚著灰塵,馬祖島缺水樹少,孩子的嘴裏道出了真言。

「如果我是一隻小鳥,我要自由自在地飛翔,飛到每一個努力讀書的孩子窗前,歡悅的叫叫跳跳,我將逗他微微笑。我還要到田裡吃害蟲,幫助農作物快快地成長」孩子們沒有娛樂,寂寞的馬祖,需要建設的太多。土壤的貧瘠,是農民的苦楚,孩子的眼睛是雪亮的。

「如果我是一顆小星星,我要放出美麗的光彩,指示在黑暗中前進的人們,使他們繼續前行」島上是以漁為生的居民,和與海浪掙扎的漁家,讓十歲的小兒知道黑暗中,星斗只是方向的重要。

「如果我是一個小學教員,我要疼愛千千萬萬的孩子,好好的教導他們,使他們成為社會、國家最有用的人」教員都是當地延請的,雖然他們都辛勤的為孩子們服務,仍不能做到面面俱到,教員在馬祖仍是不足。

「如果我是無論什麼,我將盡所能地做下去,能夠為人服務。」

一篇好的文章,一個沒有私心的孩子,我有急於一見的衝動。在校長的叫喊中,「陳崇平」來到我的跟前,靈性的眼睛,瘦弱的身軀,善良膽怯的微笑,感動了我。這個在生活上顯然並不十分豐足的孩子,他所想的卻是衷心的奉獻,多麼感人的情操啊!拉拉他的手,抱抱他,突然我產生了對他有說不出的情感,惜這份才,愛這顆心。

孩子們都湧了來,一圈圈的圍著我們,摸摸我。望著我露著大門牙傻笑,背後的小手拉我的毛衣,告訴我她的存在,都是那麼純良天真,需要愛,需要溫暖。我的眼睛模糊了,啞然不知所語。拉扯中離開了他們,孩子們都依依不捨的湧到校門口,抬手大喊「再見」!

歸途上,我有留下來的衝動,覺察出孩子們的需要,體會到愛他們的愛心,但我還是走了,慚愧的回到平凡的自我世界,面對著現實的生活。

余範英 — 1967年10月06日

(本文原刊載於民國56年10月6日徵信新聞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