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學業工具論》張忠謀:通識課是可以帶走、影響一生的盛宴
在台灣,大學通識課有著「又甜又涼」,不用嚴肅以待的形象,似已見怪不怪。但「學科專業」真的是最高指標嗎?許多人聽過這個故事。台積電創辦人張忠謀,曾於哈佛大學念了一年級,後為就業考量,轉至麻省理工學院(MIT)主攻機械工程。哈佛向來是大一不分系,以住宿的書院(Havard College)形式薰陶通識涵養,鼓勵學生跨域探索興趣。
張忠謀曾在多次公開演講裡描述,麻省理工學院學到的理工知識,隨科技發展逐漸跟不上時代,但哈佛那年的通識教育,就像作家海明威稱巴黎生活為一段「可帶走的盛宴」,影響他至今。此際,距離這位半導體教父的學生時期,又過了數十載。
根據BCG亨德森智庫研究,未來工作的半衰期只有5年,意即一項新的知識與技能,不出5年就會被汰換。另外,跨域的「混合型職位」(hybrid jobs)人才需求愈來愈高,傳統單一領域、科系的專業更受到挑戰。在博雅與專精的對比以外,從希臘時期就存在的通識教育,還有一個底蘊是「全人精神」——處理自我覺察與社會互動。備受教育界關注的OECD「2030學習羅盤」也認為,培育能打造「幸福」(well-being)社會的人才,是教育的終極目標。
「以前我覺得通識是修養,慢慢來沒關係,現在不能了,」全台要求通識學分最高的中原大學,校長張光正表示,科技高度變化、世界局勢動盪,「要解決個人的焦慮,人跟人的對立、誤解、競爭、衝突,專業課程根本沒有辦法,」他直言。因此,除了跨領域,通識教育強調的人文經典閱讀、哲學思辨、藝術表達等,重新受到教育界注目。
台灣的大學通識教育沿革,從1984年走到今天,不能說毫無進展。教育部啟動過數次大型計劃,也辦理全國傑出通識教育教師獎。但中華民國通識教育學會名譽理事長、台大特聘講座教授黃俊傑分析,「華人教育觀偏向功利主義,要學『有用的』東西,以便畢業可以馬上找到工作。」在教育學界,學者以工具化、商品化形容這樣的思維,導致通識教育易被輕忽。
台灣的大專院校,一般畢業學分約128,通識與共同必修多落在24至28學分,約佔五分之一。與世界頂尖學府通識超過三分之一相較,比重偏低。即便是台大,通識與國文(共同必修)共18學分,只佔畢業學分的七分之一。通識學會理事長,台科大副校長莊榮輝表示,許多人甚至還抗議,專業科目學分太少,「專業,給你1000學分也不夠!」他直言。
雖然,許多大學正啟動改革,降低必修,讓學生能更自由地規劃自己的課表,但倘若社會與高教現場仍以「工具論」的價值觀主導,可想見學生們的新課表裡,還是會充滿短期就業導向的課程。從教師面來看,在專業掛帥的校風中,「通識老師淪為次等公民,被認為是二流老師,」成大副校長、教育部多項通識計劃主持人林從一形容,學生把他們的課程當成營養調劑,通識形象變得更差,專任老師更避之唯恐不及,形成惡性循環。
少子化之下,缺少資源的後段大學更乏力經營通識教育。私校工會理事長尤榮輝感嘆,有些私校為了湊課程數,會請教師開設完全偏離專業的通識科目,「有大學校長竟然說,只要你念過博士,什麼都可以教,」他搖頭。教育部長潘文忠這些年,在國教端力推108課綱,重視「自發、互動、共好」的全人精神,以及跨領域、問題解決力的「素養教育」。然而,大學端本該與之一脈相承的通識教育,卻是如此邊緣而弱勢。
走出台灣,通識教育在許多國家,從不曾被低估。黃俊傑長期研究國際通識教育,他指出,世界頂尖的大學如美國哈佛、史丹佛,日本東京、京都大學,通識與共同教育學分佔三分之一至三分之二。以哈佛為例,規定學生要從四領域:「美學與文化」、「歷史、社會與個人」、「社會中的科學與技術」與「倫理與公民」中至少各選修一門課。大一生還可修不同學院開設的通識型小班研討課(seminar),每班上限12人,以利討論,課程內容比起一般課程平易近人,讓新生可以在不同領域多方探索。
表面來看,台灣的通識學分與國際名校有一段落差,但問題不僅是學分數,還有學校態度和支持度。「國外頂尖大學,通識往往由校內最優秀、資深的教授開課,對課程的知識深度、廣度,都極受學生尊敬,」黃俊傑舉例,哈佛資深政治哲學教授桑德爾(Michael Sandel)的「正義課」就讓學生瘋狂搶修。此外,受訪的通識領域專家們皆強調,校園領導者至關重要,「大學校長對通識的態度、選誰做通識中心主任,都會影響通識的成敗,」張光正說。
從制度面下手,固然是當務之急,但最重要的還是學生與家長的價值觀,能否從生活與生命的角度來思考學習這回事,而不是陷入就業迷思。畢竟,勤學的孩子要找到一份好工作不難,但在那之後的漫漫人生,如何與自我、他人、世界共處而不感到茫然?
也許有那麼一堂課,像哈佛書院在張忠謀心裡一樣,會指引我們很久、很久。